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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  

作者:林靖傑

有個小朋友已經國中了喔,他沒有吃過一顆草莓,他祇知道這世界上有草莓,他都沒有吃過, 台東市還有這樣的小孩,你想像不到的貧窮。

獨立製片導演都是奇人,林福清是奇人中的奇人。
十幾年前就常聽我的剪接師好友雷震卿說,她有個來自台南的大學同學叫林福清,綁個馬尾,狂放不羈,樣子很像平埔族,在華視當攝影記者,一直抱著電影夢,不間斷寫著電影劇本。
雷震卿這樣跟我說,是因為他覺得我和林福清的「氣」有點像。來自高雄的我,那時也多半綁著馬尾,或者留著披肩的浪子頭(像伍佰那種),就是某一種南部上台北工作、又不太甘願被都市馴化的樣子。
幾年前,我終於和林福清相識。他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我開玩笑說,你應該是西拉雅族吧!我相信是的,因為福清出生成長在台南左鎮,那正是西拉雅族的大本營。而我也相信我體內流著平埔族的血液,因為我爸爸來自另一個平埔族大本營:台南佳里,媽媽則是另一個:高雄前鎮。
林福清不見得同意我一口咬定他是西拉雅族,但我打定以他是一個平埔族巫師這個隱喻,來看待他闖進電影--這個用文明方式呼喚真實的幻影的工具--的這趟旅程。


資金壓力沒有讓他崩潰

鍛鍊出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林福清拍的這部電影叫做《不倒翁的奇幻旅程》。我將之定位為親子電影,簡單流暢的劇情,加上四段品質極佳、且已在國外獲獎連連的動畫,我想,說它是幾年難得一見可以讓父母、老師放心帶著孩子去戲院看,既可皆大歡喜又饒富教育意義的電影,一點都不為過。
為了這樣一部溫馨又魔幻的親子電影,林福清卻走了一趟不可思議的三年半旅程。一開始是拿到五百萬國片輔導金,加上自己的一百萬儲蓄,就開幹了。林福清不是知名導演,也請不起大牌演員,雖然尚有演技派的金士傑和資深劇場演員吳朋奉撐腰,但仍吸引不了投資。借貸了兩 千萬,挑戰技術門檻高且曠日廢時的大量動畫,和許多真人演出與動畫合成的特效,已經四十八歲的林福清簡直像亡命之徒,挖個水深火熱的坑,自己往裡面跳。

龐大的資金壓力沒有讓他崩潰,拍攝時遇到八八風災將場景全毀沒有讓他崩潰,現在,電影終於完成了,沒有大卡司不獲發行片商青睞以致遲遲無法上映、利息不斷累計無法脫身做其他事也沒有讓他崩潰,但我想,處在崩潰邊緣倒是真的,而這也鍛鍊出他超乎常人的強大意志力。
一步一腳印,鴨子划水,帶著完成的電影到醫院放映,到學校放映,放給企業家看,放給NGO團體看,打電話到處毛遂自薦……。將近一年下來,竟默默感動許多人,終於7-ELEVEN的City cafe贊助咖啡隔熱杯套廣告、中國信託贊助電視廣告、台南市政府和西拉雅風管處贊助造勢活動……;一個孤立無緣的「新」導演,逐漸走出一個「行動」出來,他稱之為「不倒翁行動藝術」,亦即怎麼推都不會倒,要屹立不搖地走下去,並且要在這令人失望的社會上吹起「不倒翁」的希望號角。


孤立無緣奮鬥三年半

沒有瘋狂已是奇蹟

這個行動藝術可以走出多大的能量,目前仍未可知。但電影快要上映前夕,最新一個行動效應,卻令人覺得既可愛又感動,那就是電影拍攝主場景所在,偏遠的台南左鎮鄉親們,自發性地發起一個募款活動,厝邊偕厝尾,阿嬤偕阿公,一千、兩千地募款,募得的款項在左鎮的幾個主要路口,豎立起大型電影廣告看板,周告途經的人們:左鎮人的電影《不倒翁的奇幻旅程》即將上映,希望大家多多捧場。
一部電影祇能活兩個禮拜?還是具有延展性,能將意義擴展到上映前與下片後,甚至超出電影內容本身?林福清正透過他自己的行動藝術,在追求後者的可能性。祇要行動的效應繼續連鎖下去,拍這部電影便已值得。
做為一個導演,我覺得在孤立無緣下,日以繼夜奮鬥三年半,是個無法想像的漫長凌遲,沒瘋狂已是奇蹟。
這篇對談祇能透過零碎話語,捕捉「上映前的漫長等待」的導演,腦中的吉光片羽。訪談中,林福清簡稱「福」,我簡稱「林」,這三年半來始終與林福清並肩作戰的製片杜惠娟簡稱「杜」,《新新聞》另一位年輕記者蘇鵬元簡稱「蘇」。


宣揚不倒翁大教

每一個小孩都是天使

林:人家說瘋子跟聖徒介於一線之間,你覺得你是瘋子還是聖徒?
福:我都不是,我是教主。
林:怎麼定義教主?
福:我如果一開始沒有堅定的意念,告訴大家這是可成的事情,事情不會走到今天。
林:你的教義是?
福:教義就是好的理念啊。你什麼事情,往好的意念去走,事情就往好的方向去走,就這個而已。
林:那這部電影的教義是什麼?
福:我要講一個不倒翁大教。
我去拍紀錄片碰到一個人,他叫家?,那個小孩給我很大的感動。他國小六年級罹病,國中要面對死亡了,一個小孩十幾歲,生命那麼艱難。他跟他爸爸講,「你不要替我擔心,我要葬在哪裡……。」
林:他為什麼面對死亡?
福:骨肉瘤。我片頭安兩個字卡感謝兩個天使,一個家?,一個Dora,這兩個讓我很感動。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開始相信天使,因為我覺得他還沒有去世,我就說,「你是我的天使了,你是我的天使!」因為我自己有小孩,我愛我的小孩天經地義,「這個電影給誰看?」給我小孩看。還有給誰看?給你是人家小孩的人看--每個小孩都是人家的小孩。
林:骨肉瘤的症狀是?

福:骨肉瘤好發期都在小孩,二十五歲以前。你還沒成人就得到這個癌症,醫得好,一輩子就殘障了。醫不好就小天使了(往生)。


自我喊話 不看精神科醫生

訓練自己「要微笑喔!」

林:所以不倒翁的電影發想是從這裡來的?
福:這個小孩給我很強烈的感動,我感受到一個白爛的格言,說起來很八股--「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禮運大同篇。這個故事是什麼?要散發愛的故事!如果家是我的導師,他教了我這一切,我一個四十幾歲的人給小孩教。我說一個真實的感動喔,他病最重的時候,內出血大量,我趕去醫院看他(哽咽拭淚),我每次一看他,就忍住眼淚,我從來沒有在家?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可是我很想掉眼淚。看這個孩子很不忍心,我跟他鼓勵,說:「加油,叔叔在拍一個骨肉瘤的電影,你是我的第一貴賓。」我說我相信天使,我在勘景的時候,就是戲裡面那個他找五十二號那裡,跟戲裡面是一樣的情節喔,我找不到五十二號,我找不到那個景,找不到。我坐在那裡,那裡叫鹽水坑,我接到一通電話,「家?去世了」。我在那裡哭了,隨即跟戲裡面的劇情一模一樣,我就到一個地方,一個高點,一看下去。
林:就看到那個五十二號。
福:看到那個屋瓦,那個亂七八糟的叢林裡面有一個房子。我就下去,撥開草,看一下,靠,五十二號。荒煙蔓草的五十二號在這裡!就在這裡!為什麼?天使帶領我,我找不到村子,他帶領我找。
林:你為什麼要成為一個導演?代價那麼高……
福:人生在世幾十年了,該你去做了就做了。我負債快兩千萬,我告訴你,我中間快一年,一張開眼,就跟自己喊話:「你不能去看精神科,你不能去看醫生!」我很想去看精神科啊,壓力太大了。可是我說服我自己,醫生不會幫你拍片,醫生不會幫你做動畫,醫生不會幫你做特效,醫生不會幫你完成電影。那些事情全部要你來做的啊,你去看醫生有個鳥屁用。所以我去買菸,走回公司的時候,面對小朋友(公司年輕員工)面帶微笑,訓練自己,「喔,還有微笑,要微笑喔!」真的是自言自語這樣跟自己講。

 

不倒翁的奇幻旅程

縮短最遙遠的距離

之不可能的任務之一個都不能少

林福清導演的電話響起,他走到一邊講電話。
在這個對談中,他和製片杜惠娟不斷輪流起身接電話,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依然有喬不完的事情,關於即將要上映的電影,宣傳策略、活動細節、安排有理想性格的有力人士看試片……。我知道這個狀況甚至會一直到午夜十二點,因為有時我會在午夜過後接到他的電話,熱切講著他的想法與做法。這幾乎就是他們這三年半來的常態。
林:福清跟我說,這部電影已經是一個行動藝術了。我想知道,到底這是一個什麼行動藝術。
杜:他一定要在台東那邊放映,太多人跟我們講我們是神經病,台東沒有戲院,城鄉很難,你怎麼弄都是一大堆困難。
林:那為什麼非在台東放不可?
杜:我們認識台東那邊一個老師。他說他有一次買草莓,分給大家吃,一人兩顆,有個小朋友拿到這兩顆草莓,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收起來。他已經國中了喔,他沒有吃過一顆草莓,他祇知道這世界上有草莓,他都沒有吃過,他要把它帶回家,給家裡面的人吃。台東市還有這樣的小孩,你想像不到的貧窮。
福:(講完電話回來加入)植入在我們這麼小年紀的最美好的記憶,就是一起出遊的記憶。你沒去過台東市我載你去,而且是去看電影。你第一次看電影,回去在遊覽車上面,呵呵,大家高興討論那個動畫,那個音樂……。你作夢啊,夢到天使夢到胖虎夢到不倒翁,我有價值啦!就這樣而已。
我的排片經裡跟我說:「導演,南橫那有一個學校要放棄啊,那個BUS進不去的。」我跟他說:「你一個都不要給我放棄。」我們一個一個都給他喬過來,不行就用吉普車車隊一個一個接。我開玩笑說,我們的行動就叫做:「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縮短最遙遠的距離之不可能的任務之一個都不能少」。

 

不會有「困難」這兩個字

沒有,零。

林:你到處去說服人家來支持你的方式是什麼?
福:我開設一個行銷方法,一○四行銷,不是一○四人力銀行喔。台東大學,我找那個杜所長(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杜明城),直接一○四查號轉台東縣政府,直接找文化局。找不到關係我就這樣做,「那個一○四麻煩文建會」,文建會轉過去,「麻煩我找龍應台主委」。就直接給他撞啊。我怕你什麼?我又不是在做壞事,又不是詐騙集團,光明正大。
蘇:那,一直撞會有挫折嗎?
福:我知道眼前太多問題,可是,我視之無物。不會有「困難」這兩個字,沒有,零。我告訴你,如果我設定我考一百分,我至少可以考九十分,如果我設定我考六十分, 我頂多五十幾分,所以我設定「沒有問題」。
蘇:這樣三年多了,如果當初你預見你要做那麼多事情,你還會再做一次嗎?
杜:他接下來要做一個更大的事,所以你覺得他會不會撤退呢?
福:我接下來要做的是幾億的事情,人家一直說我是個瘋子。
蘇:所以下一步是下一個賽德克巴萊?
杜:他下一步沒有想要當導演,他想要做園丁。
福:我要蓋一個基地,養很多導演。我一個人做不了太多事情,我要讓很多人來做這個事情。很多小孩活十幾歲而已,我活了四十幾歲,很幸福了,我隨時可以死掉。賺了錢不是去住豪宅啊,為了一個豪宅的目的太鳥蛋了,你知道嗎?太鳥蛋了!我要做的是,我可以持續下去的事情。這是小孩子給我的感動,可是你不要忘了,我們也曾經是小孩啊,我們也曾經感動過很多人,但我們失去我們的純真了,我們的心中有一個小孩,慢慢沉睡,慢慢沉睡,睡死了。祇是我心中的小孩醒過來喊我說,你應該做什麼事情,這樣而已。

 

文章連結 http://news.pchome.com.tw/magazine/report/po/new7/7562/6/13346784000536400100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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